古代《种树书》:有穿越,有秘笈|典籍中的工人㊿
有人问郭橐驼能种好树的诀窍。
郭橐驼说:“不是我橐驼有什么诀窍能使树木活得长繁殖得快,我只不过是能够尊重和成全树木生长的自然规律而已(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
怎么讲?
——凡植木之性(种树的规律):
其本欲舒(根要舒展,少时种树也被这样被教过),
其培欲平(培土要平),
其土欲故(根上要带着原土,即所谓“老娘土”,少时见父母移栽菜苗亦如是),
其筑欲密(裁下去后,要把土踩瓷实)。
栽好后,就不要动它烦它了,放手让它自己长。栽时,呵护其如婴儿;裁好后,就当如弃儿,如此,“则其天性全,而其性得矣”。
而那些“白脖子”(吾乡方言:外行)栽者则不然,栽下去时,根是拳的,也乏旧土。培新土,不是过分,就是不够。或者问题出在栽后的不能放手,早晚看视,今天掐掐,看活得咋样;明天又摇摇,看土紧不紧。“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
读到这儿,您肯定已经听出这位种树专家像庄子笔下的那位屠牛专家一样,所讲已经从技术层面跃升到哲理层境了,其哲理也近乎老庄的顺其自然、无为而治;紧接着也明白柳宗元之为郭橐驼作传,也不是对其技术感兴趣,而是他欣赏他的哲理,接着还借他之口,尖锐地批评了时政。作为参与过政治革新的儒家官员,柳宗元认为当政者也应向道家学习,与民休息,放手让老百姓自己去活。寓“养人术”于“养树”之技中,以为“官戒”,此其所以是寓言也。
但我们仍把柳宗元的寓意撇开,仅从寓体上还原一位唐代的种树专家,他是驼背的,但毫不自卑,因为他的种树水平很高,他还能从种树悟出哲理,并对时政颇有批评。大抵人能自立,便有了话语权。虽然是小人物,也能以技立身,活得挺拔,不缺少意见建议并敢于说出。我们相信柳宗元笔下的这位人物是有着原型的。
穿越:郭橐驼写了一本《种树书》?
提到种树,自然想起传统典籍中总是提到的种树之书。少读史,知秦始皇烧毁儒家经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史记》《秦始皇本纪》和《李斯列传》皆如此载。原来我每于此处,皆惑于“种树”何以那般重要,有专门书,且焚书狂秦始皇都要保留之,难道这位暴君是一位园林爱好者吗?后来就懂了,
此所谓“种树”,原来是指种植,是指包括种“树”在内的一切种植:如种庄稼、种菜、种花等,实际上是古代农书的统称。
此所谓“种树”,原来是指种植,是指包括种“树”在内的一切种植:如种庄稼、种菜、种花等,实际上是古代农书的统称。
少读诗,见南宋好汉诗人辛弃疾“长短句”中也提到种树之书:“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也一直以为就是种“树”,不知实是“种树”,也是农书的统称。
明乎种树并非种“树”,也就十分理解了辛弃疾的诗意,那是复国壮志受阻而喟然有归隐务农之志了;也充分理解秦始皇为何不烧“种树之书”了,因为是农书。中国自古以农为本,农技方面的书,烧得吗?秦始皇所保留的,都是攸关存活的技术类书籍(“卜筮”也是当时一门重要的技术),似乎科技知识分子在他的时代是很吃香的。
但秦因暴政很快灭亡,焚书之后,终于没有留下任何替代性典籍,哪怕是农书。先秦时代,百家争鸣,中有农家,并有代表人物许行,但没有专门典籍留下。而秦后,从西汉开始,就有了我国历史上第一部农学专著——汉成帝时农学家汜胜之的《汜胜之书》。北魏,又有农学家贾思勰的《齐民要术》,这是很有名的一部农书。宋代,有了我国第一部直接以“农书”命名的农书——《陈敷农书》。元代,又有《王祯农书》。明代,则有徐光启的《农政全书》。这两部书也很有名。以上所举共是五部农学著作,统称我国古代五大农书。“五大”之外,还有很多。专家统计,我国古代农书数量居世界第一,已知有600多种,现存也有300多种。这些农书,也都可称“种树书”。
那么历史上有没有直接以“种树书”为名的农书呢?
还真有一本,而且作者署名就是“唐郭橐驼著”,其中不少资料都为徐光启《农政全书》所引用,李时珍著《本草纲目》,也列其为参考书之一。
郭橐驼?他不是柳宗元寓言中的人物吗?难道真有其人?
说来话长。据西北农林大学古农学专家康成懿(已故)推测,《种树书》成书于明初洪武中期(1398年以前)。明清很多丛书都收有该书,可见很受市场欢迎。而看作者,有的题为“唐郭橐驼著”,有的则题为“俞宗本著”或“元俞宗本著”。郭橐驼自是文学中人,穿越到现实中来著一部种树之书,就好像市面上忽然出现了署名“南宋郭靖、黄蓉著”的武学书一样不靠谱。这样看来,俞宗本就是《种树书》的真实作者了?而俞宗本又是谁呢?他的书为什么又被郭橐驼假冒了呢?查阅典籍,“俞宗本”这个名字却是有些难找。而康成懿考证,俞宗本就是元末明初文士俞贞木,江苏苏州人,曾做过广东乐昌县令,在永乐帝和建文帝叔侄内讧中受到牵连,被当成建文一党,因成有罪之身,故书坊刻其书而不敢用其名,乃假托“唐郭橐驼”出之(这真幽默)。直到万历初年,才不用忌讳,归还了俞宗本的著作权。
但又据文献学家胡道静于1962年的考证,俞宗本这个名字也是假托,《种树书》大部分内容是抄自南宋《种艺必用》与元代《种艺必用补遗》两书。接着又有人考证《种树书》不是抄自前述两书,而是抄自南宋初期温革的《琐碎录》。还是抄。书既是抄的,就找到柳宗元笔下的“种树郭橐驼”当作者,或再编一个貌似“俞贞木”的名字——俞宗本。况“贞木”也罢,“宗本”也罢,从字面上看起来还都和“种树”有关系呢。这就是说,另有一个不方便透露自己姓名的抄书者——或者就是书商——为了赚点银子花花,做了这件“功德”。
抄或者没有抄,抄谁的,谁抄的,不是本文关注重点。我们只想表达,《种树书》是一部很有价值、很大卖的古农书,它是对前代“劳动农民”种植经验的总结,它与种树专家郭橐驼扯上关系,虽然不乏幽默色彩,但也算“实至名归”。而柳宗元如果知道自己笔下的种树专家橐驼先生居然也被人移裁到现实的土壤中并且活了,还写了一本《种树书》,肯定也会莞尔而笑的。
我想得到这本书。上孔夫子旧书网漫找,还真找着了,而且下单成功,含快递费75元,不低。数日后快递到家,见书从甘肃省林业厅寄来,薄薄一册,是一位姓彭的同志于1964年选购于北京——人家这样写在扉页上。
此书由农业出版社于1962年出版,以明万历中期的格致丛书本为底本整理,封面署“明·俞宗本著”,康成懿校注,辛树帜校阅。辛树帜(1894--1977)也是西北农林大学的专家教授,是中国农史学科的奠基者。
此书有落款“俞宗本识”的小引。引文开头就称:“种,植也;树,亦种也。”“种树书”就是有关种植的书,这里有最明确的解释。
秘笈:《种树书》内容一瞥
《种树书》的内容包括:一年十二个月的种植事宜;种植豆麦;种桑;种竹;种树木;种花;种果;种菜等。康成懿评价此书:“全书虽仅一万字左右,却是丰富多彩,反映了元末明初时劳动人民的农业实践知识。······是祖国农学遗产中极可珍贵的一部专科性农书。”
兹举种菜方几例,以供那些在天台上和别墅后园里种菜的城里人参考:
种香菜,常以洗鱼水浇之,则香而茂。
种茄子时,初见根处,擘开,搯(同掏)硫(磺)一星,以泥培之,结子倍多。其大如盏,味甘而益人。
菠棱(菠菜)过月朔乃生。今月初一二三间种,与二十七八间种者,皆过来月初一乃生,验之信然。
生菜种之不拘时,才尽,即下种,亦便出。谚云:“生菜不离园”,以不时而出也。
种韭之畦欲深,下水和粪。初岁惟一剪,每剪即加粪。惟深其畦,为容粪也。
······
再看看种花:
凡接牡丹,须令人看视之。如一接活者,逐岁有花。若初接不活,削去再接,只当年有花。牡丹药上穴如针孔,乃虫所藏处,花工谓之气仓。以大针点硫磺末针之,虫乃死。
菜园中间种牡丹、芍药最茂。
海棠花欲其鲜而盛,于冬至日中,以糖水浇根下。
灌溉花木,各自不同。葡萄当用米泔水,肉汁尤妙。
芙蓉未开,隔夜用靛水调纸,蘸花蕊上。以纸裹蕊口,花开成碧色。花五色,皆可染。
······
落款“俞宗本识”的《种树书引》写得也很有意思。文中说,种豆麦桑麻以至于蔬果,皆生活所需,不可缺少,必须掌握;但还点出了“种树”的另一层意思:
花卉之可留连光景,以娱情寓目,而有自家意思。士将习隐,而求治生之道,则其于园池之间,凡足以自给而自怡者,皆所宜知也。
“自给自怡”,“自家意思”,所以这主要是供给士人的一本闲适类农书,不是写给郭橐驼们看的。
当然,书中也有郭橐驼最擅长的种“树”:
凡木皆有雌雄。雄者多不实,可凿木作方寸穴,取雌木填之乃实(雌雄嫁接技术)。
移树时,用谷调泥浆水,于根上,日沃之,无不活者。
栽松时,去松中大根,唯留四旁须根,则无不偃盖。
种松法,大概与竹同。只要根实,不令动摇,自然活。
种一切树,大枝向南,栽亦向南。
元日天末未明,将火把于园中百树上,从头用火燎过,可免百虫食叶之患(除虫害技术)。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